深度探讨《红楼梦》癸酉本的真实性与文学价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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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 不可思议的癸酉本

网上流传着癸酉本《红楼梦》,声称其与前八十回的伏笔完美契合,情节张力十足,被认为是作者留下的唯一真本,经过多年沉寂后被重新发现。我手头有这本书,最初只是翻了几页,直到前几天出于好奇将其完整读了一遍。

读完后,我感到震惊。

说实话,我在阅读时并不相信这是一个真实的本子,但没想到会假得如此离谱。

首先引人注目的是语言。

例如,袭人说:“少来污蔑人!你们不怀疑他们,一口咬定是我。”贾政劝儿子:“正庶就那么重要?”黛玉驳斥贾菱:“你这是狗屁理论!”等等,语言现代得令人不适,明显是现代人模仿古人,却并未成功。只要稍加阅读古代小说,便能理解其中的差异。有些人解释称这是“底本”,未被润色。但未润色的语言显得粗糙,不可能让口气变得如此现代。还有人说这是过录本,可能有文字篡改。为何就不能承认,这只是现代人编写的作品?

这只是语言的问题,谈到情节更是让人震惊,实在是过于狗血。什么元春领兵破贼,却被冤屈勾结外国,被凌迟处死。这简直是悲剧版的穆桂英闯入《红楼梦》。还有什么乌进孝带领农民起义军攻打贾府;贾政要宝玉娶妙玉为妻,林黛玉为妾;贾政被儿子贾环刺死;林黛玉又带领贾府抵抗贼寇;薛宝钗又如何“露出两个香肩”色诱贾雨村……

这根本不是《红楼梦》,分明是TVB版的《荣国府之大地惊雷》。

这还不够,癸酉本的作者还试图提升思想高度,进行“升华”。贾宝玉长篇讲述“君权万恶”“男女平等”的道理,林黛玉反思农民起义的局限性,发出历史的呐喊:“什么均田地、同富贵,不过是强盗的借口、谎言、欺骗!”这种慷慨激昂的“拔高度”显然是中学生作文的风格。虽然民国时期的“文明戏”常有这样的表现,但这可是《红楼梦》!你只顾自己“思想升华”,让贾宝玉、林黛玉成了马景涛似的角色,这如何能令人信服?

大家或许记得曾有个叫张贵林的人,他声称英国科学家李约瑟的后28回手稿送给他,并根据这个手稿创作了相关内容。不得不承认,癸酉本与张贵林的版本在某种程度上有差异,但内里的狗血感却相似。“富贵荣华憋死元春”和“元春破贼反遭凌迟”有多大区别呢?有人说癸酉本吻合了所有伏笔,实际上却是糟蹋了所有伏笔。简单来说,曹雪芹挖了坑,癸酉本则往坑里填了粪。

至于说什么癸酉本揭示了“反清复明”的深刻主题,更是荒唐。清朝灭亡一百多年后,才号召“《红楼梦》反清复明”,这不觉得太晚了吗?中国最伟大的文学家写了一本没人知道反映这一主题的书,直到清朝灭亡后大家才意识到这本书的主题,那他写这本书有什么意义呢?这是在表扬他还是在羞辱他?

我个人认为,任何具备正常文学鉴别能力,并熟悉《红楼梦》的读者,都不可能认为癸酉本出自《红楼梦》。无论是文字风格、精神气质,还是情节架构,二者完全不搭界。**有正常文学鉴别力、熟悉《红楼梦》的读者,信奉癸酉本,这几乎是不可能的。**或许大家觉得我这么说有些武断,但我实在无法想象这个三角有闭合的可能。

网上还有人质疑,为什么学术界不回应癸酉本的真伪问题呢?难道是害怕真理的光辉?其实,中国科学院也不回应民科的永动机方案,这是因为方案中的智慧让他们无从反驳吗?

这些胡扯的内容,适合自媒体当作笑料。

02 关于《红楼梦》续写本的思考

癸酉本显然是《红楼梦》的一个现代续写版本。谈到续写的问题,我也看过几本续写的《红楼梦》,如果让我评价,写得最好的是高鹗的后四十回。

后四十回是否真的出自高鹗之手,学术界存在争议,但为了方便起见,我姑且称之为高鹗的作品。当然,与前八十回相比,高鹗的后四十回质量较差,且确实不如前者。其中一个原因是高鹗未见识过贵族生活,写作时很显得拗口。例如,在前八十回中,黛玉吃的是洁粉梅片雪花洋糖,但在高鹗的笔下,她却开始吃五香大头菜,甚至要点几滴香油,结果让人忍俊不禁。

但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高鹗本人的平庸与乏味,使得所写内容也充满平淡,犹如失去气泡的啤酒。前八十回充满灵气,而后四十回却显得灰暗,人物也显得扁平。打个比方,就像是从三维空间逐渐进入二维空间。

就拿对话来说,在曹雪芹的作品中,人物的对话充满生机。你说一句,我回一句,之间存在微妙的张力。对话会自然而然地延展开来,一个话题引起另一个话题,展现出活泼的生命力。然而,高鹗却无法驾驭这种对话。他的对话显得功能性,似乎只是在完成某种任务,完成后便停滞不前。

此外,高鹗似乎从未谈过恋爱,因此他笔下的恋人对话总是显得尴尬。我随意摘取一段第八十九回的对话:

宝玉说:“妹妹在做什么呢?”

黛玉说:“请坐。我在这里写经,只剩得两行了,等写完了再说话。”

宝玉说:“你别动,只管写。”然后他看到一幅画,问:“妹妹这幅《斗寒图》可否是新挂上的?”

黛玉答:“昨日他们收拾屋子,我想起来,拿出来叫他们挂上的。”

宝玉问:“是什么出处?”

黛玉说:“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,月中霜里斗婵娟。”

过了一会儿,黛玉写完经,站起来说:“简慢了。”

宝玉说:“妹妹还是这么客气”………

这对话难以让人信服,贾政和王夫人聊天都比这热闹吧?

高鹗自己也知道对话不自然,但无奈之下,他只能将其硬写入。高鹗后来的一个缺德做法,就是让贾宝玉变傻。按照脂砚斋的批注,贾宝玉确实应该丢过玉,变傻也能理解。但问题是,高鹗让贾宝玉在第94回丢了玉,第115回才找回来。在整本叙述的绝大部分篇幅中,男主角都处于痴傻状态。高鹗因此轻松许多,傻子嘛,怎么都好写,就连高鹗也能描写傻子的对话。

贾宝玉原本是全书的灵魂角色,但对高鹗而言,他却是故事的障碍。为了讲完整个故事,高鹗不得不在二十多回的篇幅里让贾宝玉处于傻傻的状态。这反映出高鹗对贾宝玉、林黛玉等人物并没有太大兴趣,他只想把《红楼梦》的故事讲完。

因此,高鹗笔下的人物都显得扭曲变形。不仅贾宝玉变傻,林黛玉也是如此。在第94回中,林黛玉竟然讲了这样一个故事:

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,三个弟兄因分了家,那荆树便枯了。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,那荆树也就荣了。可知草木也随人的。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,舅舅喜欢,那棵树也就发了。

先不说思想倾向,单看叙述语气,宛如刘姥姥的风格。这能是林黛玉吗?至于薛宝钗,在前八十回中是个心思深邃但聪明的角色,而在后四十回中却成了一个乏味的女版贾政。

03 高鹗的优势与局限

既然我提及了高鹗的缺点,为什么还认为他的后四十回是最好的续写呢?

主要是因为同行的对比。

高鹗的续写有两个最大优势。首先是语言。

高鹗与曹雪芹使用的语言大致相同。阅读癸酉本时,你会发现人物语气突然变得做作,而高鹗则没有这个问题。虽然阅读后续的过程可能愈发乏味,但从表面看,第81回与第80回并没有出现断崖式的断裂。至少在语言习惯上,高鹗与曹雪芹的风格是接近的。

做到这一点是非常困难的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现在全中国没有任何一位作家能够做到这一点。所有现代作家都无法跨越语言这一关。癸酉本就不必说,连刘心武的续本也面临同样的问题,语言不匹配的现象极其明显。例如,他在第一回中写道:

宝玉从榻上跳下来,直望着平儿,心头一暖。宝玉只坐在一旁体味贾母的言简意赅。一时屋子里只有自鸣钟的摆动声。平儿道:“少不得跟你们细说端详。其实原本我们老爷跟孙绍祖来往并不密切。”

这段话的“体味贾母的言简意赅”与“一时屋子里只有自鸣钟的摆动声”,读起来仿佛有种不协调感。

这是无可避免的。现代作家的不足在于,写到几千字后,他们的风格总会曝露出来。相比之下,高鹗就不存在这个问题。《红楼梦》如同一块纺织品,前八十回是丝绸,绣了一条龙。而高鹗的后四十回虽然依然是丝绸,但经过绣制后,已变成了一条半死不活的蛇。虽然图案变了,但从质地上看,依然是丝绸。至于癸酉本等现代续作,简直就是一块劣质的化纤布。

这并不是因为高鹗拥有语言天赋,而是时代的问题。

语言在不断变化,从曹雪芹的时代到如今,语言变化尤其剧烈。语言是活的,是你日常所用的,每一句话都有其独特的节奏。现代人不可能如曹雪芹般自然地使用那个时代的语言,硬模仿只会显得生硬。因此,要为《红楼梦》写出一部合格的续篇,存在时间限制。错过这个时间窗口,将永远无法实现,而高鹗正好处于这个黄金时期。我敢说,未来再也不会有人能够写出超越高鹗的续书了。时代变了,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

此外,高鹗还有一个优点,那就是他不逞能。虽然后四十回显得粗糙,但并不太作妖(最大的例外是王熙凤的“掉包计”)。例如,尽管他将薛宝钗写成女版贾政,但至少没有让她“露出两个香肩”去勾引贾雨村。尽管高鹗的描写让贾环变得混乱,却至少没有让他满脸狞笑,刺杀老父。

缺乏才华并不可怕,平庸乏味也不足为惧。最可怕的是对曹雪芹的作品进行过度演绎,甚至赞美这种恶搞。例如,癸酉本的续作就像一位不甘心于使用简单颜料的画家,试图用鲜艳的色彩来吸引眼球,结果却弄巧成拙,令人失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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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终,很多人却坚信这就是原作的真实面貌,认为原作就是这样的生动与喜庆!对此,我也无能为力,只能像薛宝钗所说的那样:“做人嘛,开心就好。”